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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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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讓由後苑返回承賢宮,歇不上片刻,就有內侍滿臉為難地來報,“金葉子”已轉送給前來領屍的高家人,高母感恩不盡,糾纏半日,非要親見趙貴妃一面以表謝意,眾人好說歹說,勸解兼冷遇都無法令她離去,特來求教貴妃如何是好。

嘆口氣後趙讓還是會了這位中年婦人,她跪爬於趙讓足下,感激之語顫抖而出,話到一半,終是化作不成聲的啜泣。

趙讓心中難受,卻拙於言辭,只能任由這婦人痛哭失聲。

婦人悲慟之中也知節制,涕淚交加皆是自怨自艾,嘆盡兒子不懂投胎,托生於她這樣無能的母親之懷,為全家生計殘損身軀也罷了,還要早早便撒手人寰。

左右欲要將婦人架走,趙讓黯然阻止,最後又得了婦人三跪九叩,才算解脫。

送走婦人,遣退隨侍,於殿內躑躅,趙讓只覺胸中灼燃著烈焰,他到初入承賢宮時教授高正與長樂識字讀書的德明堂,舉目四顧,悵然至雙眼濕潤。

今早送走皇帝之後,趙讓便到這裏,令隨從侍候好筆墨紙張,便屏退眾人,細心描畫書寫他記憶中威力驚人的神器。

當日他在上陳給李朗的“萬言書”中,曾輕描淡寫過此物,興許是李朗當他信口開河,沒有放在心上,故此一直沒有問起。

皇帝的雄心是收覆中原,覆錦繡河山,然則自古以降,少有江南克北的先例,多為是華北一統之後,江南政權覆滅不遠的記載。

南方地形多變,且氣候物產迥異,難出千裏良駒,無戰馬便無騎兵,銅鐵礦乏,要敵北胡驍勇,渡江進軍,談何容易?

趙讓在任南越將軍時候,便因百越族人慣於山林作戰而聯想到日後與北騎交鋒時難以避免的窘境。

而他當下所繪,欲交給皇帝的物件圖紙,原物是機緣巧合中從一批避難至南越的東甌人手中購得,經趙讓實踐,在威鎮臣服蠻夷中居功至偉,雖有弱點,但其效甚大,後經他們召集工匠悉心改造,更見神威。

趙讓原希冀以此向李朗交換些條件、什物,但事到如今,便連這點私心也已蕩然無存。

李朗——趙讓長吸口氣,將書案上的卷軸收攏,擱在一邊,抽出白紙來,隨手草寫下:“區區成敗且休論,千秋唯應意氣存。如是而生如是死,猶今又覺布衣尊。”

再沈吟片刻,在這四行下添上高正臨終念念不忘之言:“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易簡以消天下之險阻,非聖人之徒,其孰與歸?”

他在“聖人”二字下連筆圈畫,默道:“小高,多謝你舍命相救,只是長樂該多傷心啊。”

與墨跡未幹的草字相對須臾,趙讓愈發氣悶,起身便往殿外去,留意到內侍們手忙腳亂地跟上,不由暗地好笑。

因身份特殊,除非皇帝有召,趙讓不曾踏出過承賢宮,最多也就去宮中後苑走走,但如今他心境迥然,不願再在宮中被動死守,李朗既未將他禁足,他又問心無愧,有什麽可介意的?

到了承賢宮外,趙讓忽而想起一直以來掛心卻沒機會探查的事來:當日靜華宮內,李銘來去自如,既非正大光明地登堂入室,也不是穿高縱低地飛檐走壁。

若說初次出現在後花園那回是趁夜深人靜地翻入,但李朗突如其來地駕臨之後,李銘竟也可以全然避過眾人耳目無聲無息離開,實在不可思議。

要知當日靜華宮中可不止高正、長樂二人,皇帝聖駕所至,隨扈成群,遍及宮中。

趙讓之前便隱隱有所懷疑,只不過遷移居殿的事接踵而至,根本分不出身一探究竟。

他婉拒了內侍們氣喘籲籲擡上來的軟輿,問明方向,快步朝靜華宮走去。

雖同是後宮居殿,但承賢宮獨踞一處,趙讓以急行軍的步伐尚費了一盞茶的功夫才到目的地,他停下腳步,回頭見一眾高矮胖瘦參差不齊的內侍們上氣不接下氣地向他擁來,不禁啞然失笑,有意等他們都到了近處,吩咐:“你們守在門口,把氣息喘均勻了。我進去看看便出來。”

接了高正總管之職的內侍是位行事穩健的中年,此時雖是追趕趙讓至汗出如漿,仍是盡責地道:“貴妃,此宮已無人居住,想來也是疏於打掃,當心臟了衣物。要不,奴婢等人先進去清潔一番?”

“不必,”趙讓笑道,“我很快出來。你們留兩三個人即可,不必全部守在門口,若讓旁人窺見還當承賢宮出什麽事了。”

聽那總管連聲應是,趙讓便徑自推開宮門入內,宮中既無住客,確如內侍所言,屋內家具擺設蒙塵積灰,趙讓在舊日寢殿轉悠了一圈,直往後花園而去。

桂樹仍在,只是已過了花盛之期,但香氣猶存,趙讓在樹下站了一陣,想起昔日與長樂同將妻妹殘軀葬於樹下,宛若隔世。

他繞著大樹轉了幾轉,仔細留心,不曾在樹周圍發現任何可疑之處。距離此樹約莫二十來丈的地方另有兩棵柏樹,樹並不靠墻,然樹下那片延綿至墻根處的草叢,似乎格外繁茂,與其它地方一相比較便能看出差異來。

趙讓白日裏少有涉足後花園,夜間這一異狀並不顯眼,且若非有心,誰會在乎花園中哪裏的草生得更多?

從桂樹上隨手折下一根數尺來長的枝椏,趙讓打草踩入那異樣之地,邊全神貫註地留意腳下四周,果然不出他所料,一口上方覆了石板的六角枯井便潛藏於草叢之中。

趙讓蹲下身,細細察看井口,嘗試著兩手搬動石板,那石板並不算重,他輕而易舉地便將其挪到邊上,往內窺去,一眼到底,那井內連水窪都沒有,而內裏井壁處卻有兩三塊凸起的磚石,似是供人攀爬而用。

猶豫了片刻,趙讓還是決意下去弄個水落石出,他猜想無誤的話,這應當是個隱蔽的密道。

大內深宮,九重禁地,居然有密道,匪夷所思又聳人聽聞,趙讓只覺得不趁早搞明白,就怕危及李朗的安全。

以趙讓的身手,再借助井壁上的凸起磚石,極利索地下到井底,他稍加留心便發現從井口處觀測不到的一扇石門,石門上並無機關,將其推開之後,正是高有六七尺、寬則只容一人正身通過的密道。

密道中不見光亮,漆黑如夜,趙讓走進去即刻發覺裏面伸手不見五指,他再次躊躇不前,但轉瞬便將顧慮拋諸腦後,繼續向前。

走不多時,豁然開朗,原來這條小道竟是連著一條更大的密道。

大密道呈南北走向,內還有亮光,趙讓看去,每隔兩三丈便有鑲在壁上的燈臺,湊近了去能嗅到火燒油脂的味道,不知為何讓他想起古有帝王以鯢魚膏脂作燭,以期永照不滅之事。

密道的地面是青石板鋪就,但顯然是有人打理維護,上面不見有雜草土垢,大道兩邊不見頭,根本不知能通向何方。

趙讓再次心驚肉跳,難道李朗真是一點都不知情?

他幾乎是立馬聯想到之前皇帝曾坦然相告的事來,太上皇無故失蹤,是否便是遁地逃離出宮?

即是,前任皇帝尚在人間,卻不知下落……

趙讓情知此事重大,雖說李冼皇帝已然滿五年近六年不見蹤影,但只要他還活著,李朗的皇位就不是名正言順,難保有人從中作亂,掀起腥風血雨,這還不是對付謝家那般可用君臣大義號召天下,情理皆有虧的李朗少了權臣相助,到時該如何服眾?

思及此處,趙讓不寒而栗,正待轉身原路返回,將密道之事告知李朗,忽覺察到密道前方似有動靜,仔細傾聽,竟仿佛是人聲。

趙讓稍作考慮,終覺機不可失,小心翼翼地循聲覓去,走了十來步,那聲音漸漸清晰了,果然是人聲,且仿佛是一男一女正在爭執著什麽。

屏息靜氣地靠前,趙讓不曾留意到密道兩壁上的燈臺式樣已然有所變化,他全神貫註於不為發現,而能窺探到那說話之人,若能辨清其身份便更好了。

然再走不過幾步,那人聲尚在前方不遠,趙讓猛頓了腳步,他暗叫“不好”,不知何時起,那燈燭裏飄來的味道已悄然替換成某種宛若花香的氣味,更淡更怡人。

唯趙讓在這香氣縈繞中兩眼陣陣發黑,胸口仿佛壓上巨石,耳中聽得血流嘩然之聲,他閉氣後急速後退,沖到大小密道的連接口時卻再也支撐不住,雙膝一軟,倒在地上,全然失去了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當趙讓又有微弱知覺時候,他先是聽見一個極熟悉的聲音,像是附在耳邊與他說話,起初他費盡氣力也不懂話語之意,只是莫名心中哀傷,而起懷戀。

他焦躁萬分,而那與他說話之人似能感知他的掙紮,聲音更柔更緩,依稀在撫慰著趙讓。

驟然一刻,趙讓聽清了,原來那人是在說:“將軍,你我大難不死,得山靈垂憐,終於再聚了。將軍,將軍……”

不錯,這與他說話之人,正是南越歸降那日與趙讓分道揚鑣的王後葉穎。

趙讓一驚之下赫然睜目,上方的臉雖模糊不清,但攜手同行、相依為命將逾十年,那若不是葉穎,卻又能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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